步行穿过伊朗口岸,抵达亚美尼亚境内。漂亮的女工作人员穿着修身短袖衬衣和短裙,肤色白晳,长得像俄罗斯姑娘。她们示意我可以摘掉头巾了,已经离开伊朗。
哦,这会儿我应该欢乐地摘掉这宗教强加给女性的“枷锁”了,可我没有动。我习惯了。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词,是由心而发的一种放弃、顺从、妥协和麻木。而且,我喜欢包在头巾内,它令我有安全感。
出了亚美尼亚口岸,没有当天去首都埃里温的班车,我背起大包径直走上了公路。国境线上炎热荒芜,山体露出黄褐色的地表,几乎没有植被。地面被烤得发烫,人字拖仿佛会融化掉。走了很长一段,伸手拦过好几辆车,几乎都不停下。一个奔弛车主要一百美金,我付不起,他便带着嘲笑猛踩油门绝尘而去。阳光下发白的路面,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想起子轶,不久前曾骑单车走过这段路,他是如何在烈日下完成这绵延无尽荒芜寂寞的骑行呢?如果有一天相见,我一定要问他。
为了不错过身后驶来的汽车,我倒着走路。我一定得走着,行进着才不会绝望。
一辆重型货车意外地停了下来,因为太高,我跳了几下都看不到司机,只好冲驾驶室大声喊道“埃里温方向?”管他去哪里呢,我一定得坐上这个车,必须离开这荒凉的国境线。
司机探了一下头,坚定地回答“埃里温!”
欣喜若狂,比我预期的情况好得多,至少天黑之前,有车肯载我了,而且正是我要去的目的地。我艰难地攀登上车,坐定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同流浪多时终于到家。
司机冲我笑笑,继续前行。他五十岁左右,身形强壮,戴一副茶色眼镜,头发灰白,神情温和。我知道他是好人,直觉知道。人与人之间一定存在着强大的气场感应,即使短暂的碰撞,亦能迅速做出判断。他的笑,不藏欲望、预谋、索取。我侧过身伸出手,与他相握,我说,谢谢你为我停下。
他不懂英文,用温暖的手再次握紧我作为回应。
我不想盲目冒险,也不相信人可以一直靠运气行走天下。这世界仍然卧虎藏龙,单身女子都应该明白风险。在我并不多的搭车经历中,也曾遇到过产生邪念的司机。但是这风险,永远是相互的,一个蓄意等待搭车的乘客和一辆偶然途径的车,哪一个更容易事先策划?在搭车的人群中,也许并不常见恶意策划财色抢夺,但是无数的人策划着自己的身份,需要得到无偿帮助的角色。包括我。
有一次在西藏林芝搭上一个货车,司机一口河南话,他说哎哟妈呀我看见你们这种没钱坐车大冷天里站在路边搭车的人我就心疼,就得给你们停车。我听完羞愧极了,半天都不敢接话。我的确希望更为省钱的旅行,可我并非他口中真正需要帮助的群体,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利用了他的善良。车行至中午,我说,老乡咱们一起吃中饭吧。点了石锅鸡,热乎乎的。我提前去悄悄把钱付了。吃完后司机一直抱怨,咋能这样,咋能让你一个女娃儿付钱。
事实上,大多数情况,我并不会为搭车支付费用,可是我认为没人具有义务无偿搭载我,我希望可以对他们有所回馈。这种回馈,不一定是物质上的,一个善意的愿意捎上你的司机,可能并不需要物质的交换。陪伴夜车司机说说话吧,帮他点一支香烟,看看背包里有什么纪念品相赠,一起吃个饭吧。在狭小的车厢里,彼此信任,分担与分享。
在亚美尼亚境内行驶一段后,植被越来越丰富,满眼郁郁葱葱。山脚下盛开大片明黄色的野雏菊和明媚浪漫的紫色薰衣草,半山腰是绿意盎然的低矮灌木,山顶上积雪还未化完,泉水从山崖缝隙中直泻而下。路边有几处简陋的饮水点,直接引流山泉,我们停车装满水壶,冰凉甘甜。
几乎一直在山路上盘旋,上山下山,翻过一座又一座。有时他指着路边一块小墓碑,说一个伊朗司机从那里翻车死亡。他说波斯语,加上简单的手势,我能懂。有时他放慢车速指着山峰让我观察,原来那个角度的山顶像某种动物的形状,看出来后,我便模仿动物的叫声让他确认,他欣慰地连连点头。他还会为偶尔穿过公路的小型动物刹车,我看到一只类似松鼠的小动物,在公路中间竖起蓬松的大尾巴,冲他看了两秒后跳进草丛。他为这只动物的平安而高兴,满眼笑意。
我想,这是他行驶过无数遍的道路吧,往返于伊朗和亚美尼亚两地的货车司机,他了解这路上每一个急转弯,每一处特殊的景致。我多么希望他会因为搭载我而比独自驾车开心一点点,希望没有给他添麻烦,我不知能为他做些什么。
他从身上掏出钱包,给我看里面的照片,他的太太和女儿。我再次验证自己的判断,一个随身携带全家福照片并乐于与人分享家庭喜悦的男人,内心美好,性情和善。
很奇怪,他完全听不懂英文,我们却互相明白,没有障碍,常常在车厢里因为心领神会而哈哈大笑。在略为平缓的道路上,我端茶给他喝,他嫌不够甜,低头拧开糖盒盖,又往茶里放几粒方糖。我便一只手帮他扶着方向盘,车继续开着。我知道正在危险驾驶,却一点也不恐慌,虽然这种信任与交付缺乏理性。有时我难以解释自己的行为。
路过小城镇,他停车进商店,给我买桔子味的冰冻汽水,就那样朴实沉默地递过来。我双手握着冰凉的玻璃瓶子,在高温的货车车厢里,珍惜得舍不得喝。过了一会儿递过去,执意让他先喝一口。
这些年走在路上,发现语言真的不那么重要。如果要放弃自身已有的一种本能或技能,我愿意放弃语言。即使人类与动物之间,亦可黙契相伴,并不依赖某种语言。不懂你的人,哪怕终日表达也词不达意。我相信沉默本身具有独特而强大的力量,因此厌倦生活中夸夸其谈的男人。
下午六点,想请他在小镇上停车一起吃晚餐。我比划着做出吃饭的动作。他微笑示意明白,却把车停在郊外一片树林旁。我们跳下车,我再次向他比划吃饭,他径直走向货车的中部,拉开货厢下方一米多宽的盖门,我惊讶地叫起来,哇,那里面就是一个设施齐全的小厨房!
他在瓦斯炉上热饭,米饭里混合着咸菜、大豆和碎牛肉,事先已经准备好的料理。也许是出发前,太太给他做的爱心便当。
分给我满满一大盘,他自己不够吃便又吃了几张干硬的薄饼,对我带来的涪陵榨菜似乎很是喜爱,可惜只剩下最后一包。长途旅行至为遗憾的是,不能携带更多的行李,也不敢在路上随意购买喜欢的东西,背包的容量和自身的承受力几乎处于临界点。那薄饼看不去并不好吃,我吃着盘子里的米饭,愧疚极了。原以为可以请他吃晚餐,结果却是分走了他的便当。哦,亲爱的伊朗大叔。
吃完饭,他已经把茶煮好。风中带着田野新鲜的泥草味道,不远处几匹棕色油亮的马驹正在饮水,我们坐在折叠椅上,喝上几杯波斯红茶。
我的旅途,并无与众不同惊心动魄,像无数走在路上的人一样,我们所见是同一个世界。每次回国,当朋友们问道“路上有什么奇遇”时,我就半天说不出话,在脑中反复搜索,奇遇,奇遇……我不过是换了几个地方生活罢了,每天无非晃荡在大街上、菜市场、巴扎、旅馆、餐厅、当地人家中、车站,或其它喜欢待着的地方,比如清真寺和沙漠。说不上奇特之处,在当地人眼中,这就是他们每天所见所闻所处之地。我自身,也实在没有特殊的表现,难以开展轰轰烈烈的恋爱,预见和应对风险显得过于从容,似乎一切都是生活的原貌。
我一再上路,在不同的地方逗留,看看山水和百姓,像他们一样生活,然后告别。我常常抑制不住感动和思念,虽然只是人生长河中的匆匆一瞥,却如获珍宝,不敢忘却。
十小时的路程,只要他在开车,我便不合眼,陪伴着他。我理解长途驾驶的疲倦,有几次我一个人连续驾车十二小时回老家,高速公路景致单一,带着几罐红牛提神,晚上眼皮实在睁不开,不得不靠边睡上十分钟。我陪着他,有时仅仅是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一下,在黑暗中确认他的状态。我问,OK?他答,OK!
这种陪伴的默契持续到凌晨两点,灯光渐渐明亮,我知道已进入城市,路牌上出现“埃里温”。
告别在即,心中不舍,十小时,却仿佛共度了好几日。这不仅是一段车程,它像是人生路上一段温暖的陪护。在凌晨的首都街头,我背着大包过去拥抱他,我们甚至不知彼此姓名。让我抱抱你,让我抱抱你,亲爱的伊朗大叔,愿你一生平安幸福。我那么用力地抱紧他,清楚可能一生都不会再相见,因为感激和不舍,眼眶湿润。
位于亚洲与欧洲交界处的外高加索南部小国亚美尼亚,最美的景致我已经路过,看见并记住。在我心里,最美不过是伊朗边境至埃里温的路途。在夕阳下穿行高原无边的花海,雪山下的小镇恬静如画,草场丰沃,羊群雪白,马蹄得得,侯鸟高飞,夜色下的湖泊如明镜一般。清澈的大风灌入货车车厢,悠长委婉的伊朗歌曲飘向天边。这条路,美得就像,像是归乡的路。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