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大不里士时天已全黑,背着大包去找国际巴士售票处。寻了几遍未果,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司机问路。他爽快地说,上车吧,我带你去。
他依稀记得大致方位,但车在一条街上来回开了几圈也找不到准确位置,他好几次亲自下车问路,才终于找到巴士公司。
小小的售票办公室里坐满了等待出发的旅客,我向工作人员询问去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的车票,被告知明天的票已经售空。“那么后天呢?之后几天呢?”我焦急地问。柜台后面削瘦的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他翻了一下记事本,坚定地说:“一周内都没有票。”
我沮丧地走出售票办公室,看到刚才的轿车还没走,司机从窗子里探出头来,“现在你打算去哪里?”
“找一家旅馆住下来。”我说。
“上车吧。”
他在车上告诉我,居住在伊朗的亚美尼亚人数量众多,斋月里返回祖国的人比平日里更多,因此车票非常紧张。他知道我大概很难买到票,所以没有离开,停在路边外面等我。
他一直把我送到旅馆门口,我们握手再见。伊朗人的好,相信每一个来过伊朗的人都能说上二三事。他们大部分本性善良、热情、慷慨、诚信,只需与他们单纯交往不必特别花费心思,因为几乎没有复杂的伎俩和邪恶的动机等着你去费神破解。
记得在伊朗南部城市设拉子,旅馆里有一位老人,每天下午都在花园中弹琴,天气炎热,通常只有我一个听众。琴声悠扬,如诉如泣。曲罢他总要请我喝一壶红茶,玻璃杯里飘浮着几根藏红花,跟我聊起他年轻时的故事。只因对一支曲子的安静聆听,便被视若知音相待。晚上在旅馆用完自助餐,结帐时服务生告知我不必为此付款,毫无疑问,我知道是谁的主意。
我对伊朗人始终有一种亲人似的感情,可是亲人也有严厉的时候,大不里士便给了我教训。
我在大不里士的一家小旅馆登记住下,一进门就感到这里的氛围怪怪的,具体又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每个人都很严肃,无论是工作人员还是客人,似乎都不爱说话,冲他们微笑打个招呼都显得不合时宜。旅馆小餐厅里总有几个男人围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只要我一走进去,他们便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盯着我看上很久,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我渐渐发现,除了我,旅馆里没有其它女人。在这种目光直视下,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慌忙整理一下头巾,把卷起的袖口拉下抚平,生怕自己有“不雅”之处。
旅馆的街对面有一个水烟馆,长条型的桌子围满了中老年伊朗男人,桌面上密密地摆放着两尺来高精美各异的水烟,小巧的玻璃杯里是清亮芳香的波斯红茶,室内烟雾缭绕,视线不清,好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公共浴池。我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营业的餐厅,饥肠辘辘,路过烟馆,想到浴池这个比喻忍不住笑了。烟馆里有几个男人看见门口傻笑的姑娘,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去喝一杯茶,有一个人甚至朝我挥舞起一张大饼。我正饿得厉害,刚想迈进这个“公共浴池”,突然又觉得不妥,那里面显然是男人的世界。我身在相对保守的伊朗,这个时间几乎没有女性在街上行走,跻身于众男人之中接受注视不是个好主意,于是只能饿着肚子回旅馆睡觉。
大不里士给我的感受,不仅是买不到车票和找不到餐厅的沮丧,接下来还要面临了一场监控和道德指责。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女性身份的节制。
在公共浴室排队洗完澡已经快夜里十二点钟,头发还滴着水,看样子院子里已经没有客人进出,于是我没有包头巾并且穿着齐膝的睡裙在房间门口的水池前洗衣服。侥幸认为洗衣服用不了多久,而且旅馆内有相对的私隐,院子里光线不好,这样的形象应该不会有问题。可是没过一会儿,旅馆老板急匆匆地跑过来,指着我的头发和裙子,叫道,“哦!你怎么可以这样!这里是伊朗,请你明白!请你自重!”他的样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马上道歉,请求他小声一点,他再这样大叫的话,恐怕会吵醒更多的男人前来指责我。我放下正洗着的衣服,跑回房间,在裙子里加了一条长裤,套了一件长袖外套。
出来继续洗衣服,可是不到一分钟,旅馆老板再次冲进院子里,他真的生气了,呜啦呜啦地用波斯语发泄着。我连忙低声解释,刚洗的头发还没干,过一会儿我一定包上头巾。他不由分说,喝斥道,“不,现在,马上!包上你的头巾或者回到你的房间不要再出来!”
我乖乖回房间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披了条头巾,我尊重他们的宗教文化习俗,尽管在心里认为它略显保守和教条,但从不觉得自己具备力量去挑战和争辩。我从另一个国家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看看多元的世界么?一种状态,如果能长时间存在,自有其合理性,至少一度处于平衡点上,最终无论是延续、改变或颠覆,亦具有事态合理发展的规则。因此我不能妄论这种衣着的形式化,我再次向他道歉。
他指了指走道和公共洗手台顶部的摄像头,余怒未消,他说“我会一直监视你的行为。另外,随时会有警察来查看旅馆的视频录相,我们必须遵守法律,请你理解。”
提到法律,我不由联想到2006年,在大不里士,伊朗妇女阿什蒂亚尼因被指控通奸而获判鞭刑和石刑,又因英国媒体《泰晤士报》误登了一张她未戴头巾的照片而再次遭到99次鞭笞的新惩罚。石刑是指将人下半身埋进土里,施刑者向受刑者反复扔石块至死,石块经过专门挑选,以保证受刑者痛苦死去。此事备受国际社会关注,巴西总统甚至曾出面求情并表示愿意提供庇护避难。虽然阿什蒂亚尼已于2010年底被释放,如今伊朗有些城市风纪管理也不再像想象中那样严明,但我一点儿也不想以身试法,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刚洗完头,我并不介意时刻包紧头巾。
我对旅馆老板连连点头称是,保证遵守法律要求。匆匆洗完衣服,回到房间,在床架上绑上绳子,把衣服晾在室内。摘下已经被头发弄湿的头巾,也晾在绳子上。这头巾价格低廉,脱色严重,不由得苦笑起来。
经历了饥饿和指责,我疲惫至极,又发现自己来例假了,把身体蜷成一团,默默捱过阵痛。明天一早必须离开这里,睡着以前我想,不管用什么方式,离开这里,去亚美尼亚。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