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令我有归属感。这种归属感似一种淡淡的革命同志情结,乱世里独有的。谁也不问来历,却彼此交付信任。
我们并未结伴,可是一再相遇。在亚兹德小旅馆的多人间里,在伊斯法罕的Iman广场上,在Abyaneh古村落里。有时微笑打个招呼就再次错过,有时一起生活好几天。
一天,他给我看相机里的照片,黑暗的背景,手电筒的光束笨拙地在空中写下我的名字,安妮。像极了爱情电影里,他们用相机拍下烟火燃烧的轨迹。在物质匮乏的旅途中,浪漫而珍贵。并且,未带任何表白与期待。干净清透,如月下莲花,只是喜悦。
雨小了,我们去买菜。马苏雷的房屋,建于半山腰,重叠错落。层层盘旋的路面便是下一层的屋顶。拾级而上,人字拖啪啪地溅起积水。
友好的伊朗家庭邀请我们一起合影,闪光灯一亮,我们全都闭了眼睛。女主人开心地送给我们当天采摘的蕃茄和一小袋深红色的车厘子。卖羊肉汤的铺子,锅盖一揭开,蒸气滚滚肉香四溢。烙饼的大爷面前,大饼已经堆了一尺多高,这是伊朗人的主食,大饼卷着蔬菜豆子肉类或沾着汤汁吃,慢慢就习惯了这样的吃法和味道。
在窄窄的雨巷里逛着这些小铺子,平凡质朴的生活原貌,有时走着走着,侧过头去看顾,他双手提着鸡蛋蔬菜和大饼,头发微乱,衣服肩膀上有深色的雨渍,裤角高低不同卷起一截。眼晴里有着一种莫名的甘愿和喜悦,居家的,安定的。
此时,我们已各自坚定地走过千山万水,不知疲倦不知归期地向前旅行。也许有一天回到城市里获取和维持一份稳妥的工作与婚姻,也许便如此生活在路上。或者两者能够并存,虽然安全和自由总是难以兼顾。是的,旅行令人欲罢不能,就像炽热缠绵的爱情,飞蛾扑火亦无可厚非。我从来不问旅途中的任何人,为什么旅行。这是一个难以描述其意义的行为,之于我,它没有梦想的光环,不是逃避的路径,亦无猎奇的吸引,它只是糅合在血液里随之新陈代谢一再复苏的细菌,一遍一遍流经身体的每一寸血管,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可我知道,我最终将在责任、义务、理想、谋生方式、家庭和社会关系之间做出艰难的取舍和退让,寻找到其中的平衡点,从而做出生命中重要的选择。让旅行成为一件充满勇气与乐趣的事情,而不是盲从和莽撞。
我长时间走路,写作,有时工作,获得不算丰厚的劳动报酬,维持简单的旅行和回归后的日常开支,对物质的需求逐日减少,鲜少依赖身外物建立自信与得到喜悦,不为旅行寻找堂皇的理由。走在路上,如同阅读一本好书,字词隽永,彼此相映,身心自在,甚至无需与人相诉。
做了简单的素食,把桌布铺在地毯上,盘腿而坐。顾凑近我,轻轻开启合并的手掌。他说,送给你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轻快地飞出,尾部发出神秘微弱的黄绿色光芒,在空中慢慢盘旋。
刚睡醒的猫跳起来,试图捕捉它。
抑起头看,那一刻仿佛突然时光回转,赤足走在长江边的孩子,看见草丛里星星点点,她第一次知道有一种虫子可以发光,这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那时候他那么地年轻活力,他自制万花筒,雕刻木头玩具,划独木舟带她去长江支流的中心,给她讲各种战争和鬼怪的故事还有他小时候的事,把荧火虫收集在玻璃瓶中送给她。
我想带着他一起旅行。我的爸爸。
我自小陪他饮酒。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喝酒难免寂寞。他每天晚餐都要喝白酒,但极为节制,从不贪杯,不因饮酒而宣泄情绪。我陪他喝,他也不阻拦。 我现在的酒量不算太好,但总想喝上一小杯。冬天用以暖身。
伊朗没有酒喝。
在后来的旅途中,土耳其爱琴海畔,我曾遇到一个温馨的伊朗家庭,三代人一起去度假。男主人邀我共进晚餐,开了一瓶棕色的药酒。八个人当中,只有我陪他喝,一杯又一杯。那酒的度数并不高,我喝完后自己倒满,家族的女性唏嘘不已。他先醉了,说话缓慢含糊又重复。他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大家都很尴尬。我突然听清楚他一直重复的是“你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一下子就不行了,趴在餐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借着酒劲儿,顾不得矜持。
并没有醉意,但酒精的好处在于,偶尔轻微的失礼、越界、反常都可以被合理地解释,被宽容地原谅。
女主人慌忙回屋拿出一大罐手工酸奶,挖出一大勺,喂给我吃。他们忧郁地说,你醉了。
男主人酒兴正浓,开始自责不该让我饮酒,我脸上挂着泪,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知道么,我从小便与爸爸对饮,这在伊朗很难被理解吧。
那时候,我的膝盖上是伊朗爸爸亲手包扎的纱布。我在寻找旅馆的路上惨烈地摔倒,背包太沉,挣扎许久竟难以起身。伤口里都是细砂子,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流,我拖着受伤的腿经过旅馆的小花园,经过他们的餐桌。他停下吃饭,敲我的房门,手里拿着酒精和纱布。
他一边用酒精清理肉里的砂子,一边用嘴吹着我的伤口。忍一忍,一下就好。他说。
我看着他为我做着这一切,他的头发有些灰白,动作很轻。我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他抬头问,是不是很疼。
不是因为疼,不是的。我摇着头,要怎么跟他说,因为你让我想起了爸爸。
我离家早,跟爸爸说话越来越少,他甚至不知道这些年我混迹何方。有时候在国外给他电话报平安,他也不问我在哪里。他对我的要求降低到最基本——活着便好。他越对我放手,我便越内疚,他是因为对我的生活感到失望而不想去了解更多。
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肯跟我一起旅行,我们爷儿俩每天会在金色的落日下,干上两杯辛辣的好酒。我会告诉他这些年来我的旅程,甚至忘记了所有的辛苦与忧伤。尽管显得不尽人意不计前程,好在身体健康,内心愉悦。他一生为工作四处迁徙,无暇看风景,但归根结底,我们所追寻的,皆为自在,实现身体或者精神的温饱。
我想带他去向遥远的地方,气定神闲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他已经可以卸下繁重的生活负担,却仍旧生活在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我的担忧之中。那一代人,活得太忘我。我期待有一天,但愿那时他尚未苍老疲倦,在某个普通的清晨,递给我头盔说,来吧,我们骑摩托车出去转转,这次走得更远点。
这位伊朗爸爸在日后的几天里,每日早晚替我换药,我像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与他们朝夕相处。分别那日,我从新闻中得知伊朗大不里士发生地震,那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在土耳其度假,也许浑然不知。他们亲人在家乡可安好?我几次欲言又止,不敢说出地震的消息。终于试探着问他们可曾打过电话回伊朗,听说早上还跟伊朗家人通过话,我的心才放下来。
他给两个女儿准备礼物,很用心地为我也买了一份,刻上名字的项链。海蒂斯,阿特菲,这是你的,安妮。
中午他们坐车离开时,我正躲在爱琴海边,为了回避分离的场景。我揭开膝盖上的纱布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下,希望日晒可以令它结痂。我要继续前行,腿必须尽早康复。他还是从计程车里看到我,叫司机停下,从打开的车窗里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宽厚有力,父亲的力量。
如果一个陌生人令你觉得亲切,那就是一种奇妙的归属感,在彼此身上得到一种身份的认同。所有的联结,都是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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